那一声枪响,像是把天都炸了个窟窿!
“砰——!!!”
声音在老槐树洞里撞来撞去,闷雷一样滚出来,震得我耳朵里“嗡嗡”直叫,心口像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,差点背过气去。洞口的老槐树筛糠似的抖,枯叶子下雨一样往下掉,砸在我头上、脸上,冰凉冰凉的。
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恶臭,紧跟着枪响从洞里喷了出来。像是过年放炮仗那股子硫磺味儿,又混着烧焦的皮子、烤糊的肉,还有那股子钻脑仁儿的黄皮子骚臭,搅和在一起,成了能把人活活熏死的毒气!我离得近,被呛得眼前发黑,胃里翻江倒海,捂着嘴干呕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
洞里,死静。
刚才那声临死前凄厉到极点的“嗷”叫,就像被剪刀“咔嚓”剪断了,再没半点声息。根叔端着强光手电筒的手抖得像风里的树叶,那束白得瘆人的光柱在洞口里面乱晃,只能照见一片被气浪掀起的尘土,还有洞壁上溅开的星星点点暗红色的东西,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。
“爹!爹!”我嗓子眼儿像是被砂纸磨过,嘶哑地喊着,手脚并用地往洞口爬,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。根叔他们也都绷紧了身子,猎叉、砍柴刀攥得死紧,眼睛瞪得溜圆,死死盯着那团被光柱搅动的、呛人的烟尘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一阵压抑的、带着巨大痛苦的低咳声从洞里传出来。
是爹!
我的心猛地往上一提,卡在嗓子眼儿,差点蹦出来。
烟尘被搅动,一个高大、佝偻的身影,拖着一个沉重的东西,一步一步,艰难地从那片呛人的黑暗和硝烟里挪了出来。
爹出来了!
他半边身子几乎被血和黑乎乎、黏糊糊的东西糊满了,脸上全是汗水和烟灰混成的泥道子,嘴唇抿成一条刀刻似的线,嘴角还有一丝没擦干净的血沫子。他肩膀上扛着猎枪,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。而他另一只粗壮的胳膊,正死死地拖着一个东西的腿——是那只瘸腿的老黄皮子!
不,现在已经不能叫黄皮子了。
那东西的脑袋,没了。
脖子往上,只剩下一个碗口大的、焦黑冒烟的烂窟窿!皮肉翻卷着,边缘是烧焦的痕迹,混杂着硫磺的黄色和皮肉烧糊的黑褐色,还在“滋滋”地冒着微弱的烟气和难闻的臭味。粘稠的、暗红色的血和黄色的粘液,正从那恐怖的断口处,顺着爹拖拽的胳膊,滴滴答答地往下淌,在泥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、令人作呕的污痕。那没了脑袋的身子还在微微抽搐,爪子无意识地蜷缩着,断掉的后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。
根叔他们几个大老爷们,饶是见惯了山里血腥,看到这景象,也是脸色煞白,有人忍不住别过头去干呕。
爹像扔破麻袋一样,把那没了头的黄皮子尸首狠狠掼在树洞外的泥地上。那焦糊的尸体抽搐了两下,彻底不动了,只有那股混合着血腥、硫磺和焦臭的恶味更浓了。
“爹!你咋样?”我扑过去,声音带着哭腔,想扶他。
爹却猛地一抬手,把我扒拉到一边。他根本没看地上那滩烂肉,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,死死地、像是要喷出火来,盯向洞里更深处。他胸膛剧烈起伏着,呼哧带喘,每一下都扯动着身上被黄皮子爪子撕开的血口子,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。
“柱子……根子……”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像是破锣在刮,“跟我……进去……抬人。”
抬人。
这两个字像两块冰,砸在我心窝子上。我猛地看向洞里,强光手电的光柱在爹的示意下,艰难地刺破烟尘,重新照向刚才小石头坐着的那个角落。
光柱颤抖着落定。
小石头还是那样坐着,背靠着湿冷的洞壁,姿势一点没变。那张青灰色的、没有眼睛的脸,空洞地朝着洞口的方向。他身上那件脏污的蓝布褂子,似乎被刚才的枪声和气浪震得歪斜了一些,露出一小截同样青灰色的脖颈。
他……还在那儿。无声无息。
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混合着涌上来,堵住了我的喉咙。爹刚才那枪,轰掉了黄皮子的头,可小石头……他早就……
爹不再说话,他咬着牙,把猎枪往根叔手里一塞,自己第一个又钻回了那腥臭未散的树洞。根叔脸色惨白,但还是狠狠啐了一口,把手电筒塞给旁边一个本家兄弟端着,自己紧跟着爹钻了进去。我也顾不上害怕了,抹了把脸,指甲缝里还带着泥和血,也一头扎了进去。
洞里那股子混合着硝烟、血腥、焦臭和骚气的味道浓得化不开,熏得人直犯晕。硫磺弹燃烧后的刺鼻气味还残留着,呛得人嗓子眼儿发辣。强光手电的光柱照着爹和根叔的背影,他们正蹲在小石头身前。
爹伸出那双蒲扇般的大手,动作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小心翼翼的僵硬。他避开小石头那空洞洞的眼窝,轻轻托住孩子的后脑勺和后背。根叔则托住小石头的腿弯。两人对视一眼,同时用力。
小石头那小小的、僵硬的身体被抬离了冰冷潮湿的地面。他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,露出青灰色的脖颈,上面似乎有几道细细的、暗红色的勒痕。那双没有眼珠的黑窟窿,正好对着上方洞顶那些扭曲盘绕的树根,像是还在无声地看着什么。
我赶紧上前,想帮忙托一把,手却僵在半空,不知道往哪放。爹低吼一声:“让开道儿!”他和根叔抬着小石头,一步一步,极其缓慢地往洞口挪动。小石头的身体僵硬得像个木头桩子,随着移动,他垂落的一只小手,那指甲盖泛着青白的手指,无意间擦过我的胳膊。
冰冷!
那股寒气,比三九天摸冰溜子还刺骨!瞬间就顺着我的胳膊钻进了骨头缝里!我猛地一哆嗦,像是被蛇咬了一口,差点叫出声,赶紧往后缩了一步,给他们让开了路。
终于,小石头被抬出了那个吞噬了他的树洞。
外面清冷的月光洒下来,落在他那张毫无生气的青灰色小脸上,更显得诡异而凄凉。根叔他们几个大男人看着,都忍不住别过脸去,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。屯子里的狗吠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,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后山和老林子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爹把小石头轻轻放在洞外一块相对干净、铺着些枯叶的空地上。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沾满血污和脏污的旧棉袄,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,轻轻盖在了小石头冰冷的身体上,遮住了那张没有眼睛的脸和青灰色的脖颈。
“去个人……”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“回屯子……喊三姑奶……再叫几个妇人……带……带白布来……”他顿了顿,腮帮子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,“……再带把快刀……要快。”
快刀?我心头一紧,看向爹。爹却没看我,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具被棉袄盖住的小小身体,眼神沉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里面翻涌着痛苦、愤怒,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、极其冰冷的决绝。他像是在对着小石头说,又像是在对所有人下命令:
“这孩子……不能就这么埋。得把他身上……黄皮子留下的‘东西’……清干净。”
那股子呛人的硫磺味儿、焦糊的皮肉臭,还有小石头身上透出来的、那股子冰窖里死物才有的阴冷气,搅和在一块儿,沉甸甸地压在老槐树底下这块空地上。月亮惨白惨白的,照得爹盖在小石头身上的旧棉袄,那暗红的血嘎巴和黑黄的泥污都清清楚楚,像一张肮脏的裹尸布。
爹就蹲在棉袄边上,像块被雷劈过的老树墩子,一动不动。他脸上那些汗水和烟灰混成的泥道子,被月光一照,干裂得像是龟裂的河床。他眼睛死死盯着棉袄下面那点微微的隆起,眼神空得吓人,又沉得像要把地都盯穿个窟窿。根叔他们几个大老爷们,围着站了一圈,没人敢吭声,连喘气儿都压着,生怕惊动了什么。屯子里死寂一片,连狗都不叫了,静得能听见风刮过枯树枝子,那“呜呜”的声响,跟谁在后山哭丧似的。
我缩在根叔身后,两条腿软得像面条,站都站不稳。刚才洞里那瘸子黄皮子没了头的烂尸首就扔在不远处,那股子混合着血腥和焦臭的骚味儿,一阵阵往鼻子里钻。可更让我心尖子发颤的,是盖在棉袄底下的小石头。他那双空荡荡的眼窝子,还有他最后那声鬼气森森的“别碰红绳”,像冰锥子一样扎在我脑子里,拔都拔不出来。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远处屯子方向终于传来了动静。不是狗叫,是杂乱的脚步声,还有压抑的、女人们低低的啜泣声,在黑夜里听着格外瘆人。
三姑奶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