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黄仙附体(1 / 2)

那扇破木门“吱呀”开了一条缝,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怪味儿猛地扑出来,呛得我往后一仰。那味儿,像把陈年老药罐子、烧透的香灰堆、还有不知道多少年没挪窝的狐狸洞黄皮子窝全搅和在一块儿了,又闷又冲,直往脑仁里钻,顶得我眼前发花。

门缝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就最里头一点豆大的油灯火苗子,鬼火似的晃着。郭大先生那破锣嗓子,干得像是老树皮在砂石地上磨,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那黑窟窿里往外蹦:“黄仙抬轿……红绳缠身……三姑那丫头……也遭了殃?”

那声音又冷又空,压根不像从活人腔子里发出来的,倒像是坟圈子里的风刮过烂棺材板子。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,砸得我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。

“是!是!”我扑通一声就跪在门口冰冷的泥地上,膝盖砸得生疼也顾不上,嗓子眼儿又干又紧,带着哭腔,话都说不利索了,“郭大先生!求您救命!小石头……小石头让黄皮子祸害了!眼珠子没了!三姑奶……三姑奶想救他,结果……结果脖子上钻进那鬼东西了!那‘红绳’……活了!就在她脖子上拱!我爹他们全没辙了!求您老人家发发慈悲,救救三姑奶,救救我们屯子吧!”我砰砰地磕头,脑门子撞在冻硬的泥地上,又冷又疼。

窝棚里死一样静。只有那点油灯火苗子在破窗户纸后面,不安分地跳着,把门缝里那点光影子扯得忽长忽短,像个吊死鬼在晃荡。

过了好像一辈子那么长,郭大先生那破风箱似的声音才又响起来,调门儿没变,还是冷冰冰的:“……三姑……动‘它’了?”

“动了!动了!”我赶紧点头,脑门子上的泥都顾不上擦,“三姑奶用刮脸刀割开了小石头脖子上的印子,里头……里头真有一根血糊糊的‘筋’!她用黄粉子按上去,结果……结果那玩意儿断了半截,剩下半截‘嗖’一下就钻三姑奶脖子里去了!就在这儿!”我指着自己脖子侧面,锁骨往上那块儿,浑身直哆嗦,“鼓了个包!还会动!”

又是一阵让人心慌的沉默。

“……黄仙索命……红绳寄身……这是铁了心要拉人填坑啊……”郭大先生的声音幽幽的,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说话,“……三姑那丫头……胆子忒大……沾了‘死窍’的秽物……也敢硬碰……”

死窍?秽物?我听得云里雾里,只觉得一股子更冷的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。

“进来吧。”门缝里那声音突然说道。

那扇破木板门,无声无息地,又往里开大了些,露出黑洞洞的门洞,活像一张等着吃人的大嘴。

我头皮一炸,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,腿肚子有点转筋。可一想到三姑奶脖子上那个蠕动的包,想到爹他们还在老槐树底下眼巴巴等着,我一咬牙,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,心一横,低头钻了进去。

窝棚里那股子怪味儿更浓了,浓得化不开,熏得我一阵阵发晕。地方小得可怜,靠墙一张破板床,上面铺着辨不出颜色的兽皮褥子。屋子当间儿,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(另一条腿用石头垫着),上面摆着个黑黢黢、缺了口的粗陶碗,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水。旁边一盏小小的豆油灯,灯捻子细得可怜,豆大的火苗昏黄摇曳,勉强照亮周围巴掌大的一块地方,把屋里其他角落衬得更加幽深黑暗。

一个人影,就盘腿坐在那破板床的阴影里。

郭大先生。

油灯光太暗,只能照出他一个模糊的轮廓。瘦,瘦得像一把干柴,裹在一件看不出年代、辨不出颜色的破旧袍子里,袍子又宽又大,空荡荡地罩在身上。脸完全隐在阴影里,看不真切,只有两点极其微弱、像是随时会熄灭的幽光,大概是眼睛的位置。

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,像一块深埋在泥土里的老树根,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……死气。不是三姑奶那种刚中邪的邪气,是一种……仿佛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几百年的、沉淀下来的、冰冷的腐朽气。

“靠……靠山屯栓柱……给……给郭大先生磕头了……”我腿一软,又想跪下。

“省了。”阴影里那沙哑的声音打断我,干涩得像砂纸刮木头,“东西……带来了?”

“东西?”我一愣,脑子一片空白。

“你爹……让你空着手来?”郭大先生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,但那两点幽光似乎闪烁了一下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。

我猛地想起爹最后那句话!“……求他老人家救命!……带上东西!” 我当时吓懵了,只顾着跑,根本没问带啥东西!

“没……没带……”我脸臊得通红,结结巴巴,“我爹……我爹就说求您救命……没说……没说带啥……”

“呵……”阴影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、带着一丝嘲讽意味的嗤笑,像是夜枭在枯枝上磨爪子,“……栓柱他爹……还是那么……莽撞……”

我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,又急又怕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
郭大先生没再说话。他枯坐在阴影里,像尊石像。窝棚里死寂一片,只有豆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“噼啪”声,还有我粗重紧张的呼吸声。

时间一点点过去,每一秒都像刀子在我心上拉。三姑奶脖子上那东西……现在咋样了?爹他们……还撑得住吗?

就在我快要被这死寂和恐惧压垮的时候,郭大先生终于动了。

他极其缓慢地、极其僵硬地,从盘坐的姿势,挪动着身体。骨头关节发出“嘎嘣、嘎嘣”的轻响,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艰难转动。他佝偻着腰,颤巍巍地,试图从那张破板床上下来。

我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,可刚往前挪了一步,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、混合着草药、香灰、腐朽和……某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阴冷气息猛地扑面而来!我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、冰冷粘稠的墙,呼吸一窒,硬生生被那股气息逼得倒退了一步,后背重重撞在粗糙冰冷的泥巴墙上,胸口闷得发慌。

郭大先生根本没看我。他佝偻着身子,像一棵随时会折断的老枯树,极其缓慢地挪到那张三条腿的破桌子前。枯瘦得如同鸟爪的手,伸向桌子底下一个同样黑黢黢、蒙着厚厚灰尘的破藤条箱子。

他掀开箱盖的动作慢得让人心焦。一股更加浓烈的、带着土腥和金属锈蚀味的陈旧气息涌了出来。他枯瘦的手在箱子里摸索着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
昏黄的油灯光下,我看不清箱子里有什么,只能看到他摸索了好一会儿,终于从箱底摸出几样东西。

几枚边缘磨得发亮、泛着暗沉铜绿的……大钱儿?看着比普通的铜钱大一圈,厚实一些,上面似乎还刻着些模糊的纹路。

还有一小把黑黢黢、形状不规则的小石子儿,看不出是啥材质,表面坑坑洼洼,在油灯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光。

最后,是一个小小的、用某种暗红色木头雕刻成的……铃铛?只有拇指肚大小,形状很怪,像是个扭曲的兽头,嘴巴大张着,中间悬着一颗更小的、同样暗红的木珠子。那铃铛通体透着一种沉郁的暗红,像是被血浸透了又干涸了无数遍。

郭大先生把这几样东西拢在枯瘦的手心里,又佝偻着身子,极其缓慢地挪回板床边坐下,重新隐入那片浓重的阴影里。他低下头,枯瘦的双手捧着那几样东西,凑到昏黄的油灯下,开始极其缓慢地、一下一下地……摩挲。

他的动作很轻,很慢。布满老年斑和厚厚茧子的指腹,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那几枚冰凉的古铜钱边缘,抚过那些坑洼不平的黑色石子表面,最后,停留在那枚暗红色的、兽头形状的小木铃铛上。他的指尖在那扭曲的兽头纹路上细细地描摹着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,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……沉重。

窝棚里静得可怕。只有他指腹摩挲过冰冷物件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还有油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、更加微弱的“噼啪”声。那股子混合着草药、香灰、金属锈蚀和木头腐朽的怪异气味,混合着他身上散发出的、如同古墓般阴冷的气息,沉甸甸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,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

我缩在墙角冰冷的泥地上,后背紧贴着粗糙的土墙,一动不敢动,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。眼睛死死盯着阴影里那个模糊佝偻的身影,盯着他手中那几样在昏黄灯火下泛着诡异微光的东西。心跳得像擂鼓,撞得耳膜嗡嗡响。每一分每一秒,都像在油锅里煎熬。三姑奶脖子上那东西蠕动的样子,爹他们绝望的眼神,在我脑子里交替闪现。

郭大先生……他到底在做什么?这些东西……能救三姑奶吗?

就在我精神紧绷到极点,快要被这死寂逼疯的时候——

郭大先生摩挲木铃铛的动作,猛地顿住了!

他那一直低垂着的、隐在阴影里的头颅,毫无预兆地、极其僵硬地抬了起来!

窝棚里昏黄的油灯光,终于勉强照亮了他小半张脸。

那是一张……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。

皮肤是近乎透明的蜡黄色,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,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、深如刀刻的皱纹,每一道都像是凝固着岁月的苦难和风霜。嘴唇干瘪,紧紧地抿着,几乎看不到血色。而最让人头皮炸裂的,是那双眼睛!

浑浊!浑浊得如同两口积满了泥浆的枯井!眼白是浑浊的黄色,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。而那瞳孔……那瞳孔的颜色极其怪异,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,竟然呈现出一种近乎……暗金的色泽!极其深邃,极其冰冷,像两口通往幽冥的漩涡!此刻,这双暗金色的、浑浊的瞳孔,正直勾勾地、穿透了窝棚的黑暗和土墙,死死地盯向……老槐树的方向!

他的眼神里,没有了刚才的枯寂和疲惫,只剩下一种……被彻底激怒的、如同火山爆发前兆的、冰冷刺骨的惊怒!

一股无形的、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,猛地从他佝偻的身体里爆发出来!瞬间席卷了整个窝棚!那盏豆油灯的火苗“噗”地一声,疯狂地摇曳起来,光影乱舞,几近熄灭!连我缩在墙角,都感觉一股冰冷的、带着强烈威压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拍打过来,冻得我牙齿不受控制地“咯咯”打颤!

“孽障……安敢如此!”郭大先生那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、如同金铁摩擦般刺耳的尖利!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冰碴子,狠狠砸在空气里!

“叮铃……叮铃铃……叮铃铃铃……”

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!

窝棚外面,那些挂在门口、之前一直悄无声息的红布条系着的铜铃铛!

毫无预兆地!

疯了似的狂响起来!

铃声不再是夜风轻拂的微响,而是变得极其急促、极其尖锐、极其凄厉!像是无数只受惊的寒鸦在同时嘶鸣!又像是有无数双冰冷的手在拼命撕扯、摇晃着那些铃铛!那声音穿透破旧的窝棚,毫无阻碍地钻进我的耳朵,像无数根冰冷的针,狠狠扎进我的脑髓深处!震得我眼前发黑,天旋地转!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巨大恐惧和灵魂深处被惊扰的战栗感,瞬间攫住了我!

郭大先生猛地从破板床上站了起来!

他那佝偻的身体在这一刻挺得笔直,像一把出鞘的、锈迹斑斑却依旧杀气冲天的古剑!宽大的破旧袍子无风自动,猎猎作响!他枯瘦的左手猛地向前一探,五指张开,虚虚地朝着窝棚门口那狂响不止的铜铃声方向,狠狠一抓!同时,他那双暗金色的、燃烧着冰冷怒火的浑浊瞳孔,死死地盯住门口那片被铃声搅乱的黑暗,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、古老、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奇异音节:

“噤!”

“嗡——!”

一股无形的、肉眼不可见的震荡波,随着他那声古老音节,猛地以他枯瘦的身体为中心,轰然扩散开来!

窝棚里那盏疯狂摇曳、几近熄灭的豆油灯,火苗猛地一矮,随即又“呼”地一声窜起老高,颜色竟在瞬间变得惨白!

而窝棚外,那凄厉刺耳、如同百鬼夜哭的铜铃声——

戛然而止!

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,硬生生扼断了喉咙!

死寂!

绝对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,瞬间重新笼罩了窝棚内外!

只有窝棚里那盏豆油灯,燃烧着惨白的光焰,发出轻微的“噼啪”声,将郭大先生那挺立如松、散发着无尽冰冷威压的佝偻身影,投在身后粗糙的泥巴墙上,巨大、扭曲,如同……神魔降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