靠山屯的天,像是被郭大先生窝棚里那股子陈年阴气给腌透了,灰蒙蒙地往下沉。日头缩在铅云后头,露着半张惨白的脸,光都透着一股子有气无力的蔫儿劲儿,照在身上半点暖和气儿都捞不着。风倒是勤快,贴着地皮儿“呜呜”地刮,卷起枯草叶子打着旋儿,抽在脸上跟小刀子拉似的。屯子里静得邪乎,比郭大先生封了那老槐树洞之后还静,静得能听见自家心在腔子里“怦怦”跳,撞得肋骨生疼。
我靠着自家冰凉的土墙根儿蹲着,嘴里叼着根干草梗,嚼了半天也没嚼出点甜味儿。眼睛没着没落地四处瞟,最后定在院子当间儿那棵老歪脖子榆树上。树杈子光秃秃地刺向灰天,像无数只干枯的鬼爪子。自打那天从郭大先生那死气沉沉的窝棚门口连滚带爬回来,我这心里就跟揣了块冰疙瘩,又冷又沉,还硌得慌。爹没了,埋在后山背阴坡,跟三姑奶那口头朝下的柳木棺材隔着几丈远,都是新起的土包,连块木头牌子都没敢立。屯子里的人见了我,眼神都躲躲闪闪,像是怕我身上也沾着那要命的“红绳”邪气。
日子还得过,像拉磨的驴,蒙着眼也得一圈圈转。可这磨盘,它转得不一样了。屯子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,越来越重。不是黄皮子的骚臭,那味儿郭大先生临走前好像真给镇住了。是另一种……更沉、更闷、像是陈年老坟里渗出来的土腥气,混着点铁锈和……烧糊了的纸灰味儿?说不准。吸进肺里,凉飕飕的,带着股子钻心的阴寒。
“柱子!”娘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,又细又飘,像是随时能被风刮断,“去……去你根叔家,借……借碗新米来。”
我吐掉嘴里嚼得稀烂的草梗,应了一声,慢吞吞地站起身。娘这几天更不对劲了。爹走了,她哭都没哭几声,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儿,眼神直勾勾的,总对着空荡荡的炕头发呆。说话也颠三倒四,一会儿说听见爹在院墙根儿底下叹气,一会儿又说灶膛灰里有东西在拱。饭也吃得少,人眼见着瘦脱了形,颧骨高高凸起,眼窝深陷下去,蜡黄的脸上就剩一层皮绷着,看着比郭大先生还瘆人。
根叔家不远,隔了两户人家。院门虚掩着,我推开走进去。根叔蹲在当院磨他那把砍柴刀,磨刀石“嚓啦嚓啦”的响,在死寂的屯子里听着格外刺耳。他听见动静抬起头,眼珠子浑浊,布满了红血丝,胡子拉碴的脸上一片灰败。
“根叔,我娘……让我来借碗新米。”我嗓子有点发干。
根叔没立刻答话,只是拿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,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朵花儿来。那眼神,又沉又冷,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忌惮?盯得我后脊梁骨直冒凉气。
半晌,他才像是回过神来,喉咙里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哑得像破锣。他放下磨刀石,站起身,佝偻着背进了屋。出来时,手里端着个粗瓷大碗,碗里是半下子新碾的苞米碴子,黄澄澄的。
“给。”他把碗递过来,手指头又粗又糙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。递碗的时候,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扫了我一下,飞快地移开,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了。“告诉你娘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极力压下去的恐惧,“……消停点儿……这当口……别……别瞎折腾……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根叔这话里有话。我接过碗,那苞米碴子沉甸甸、凉冰冰的。我没敢多问,含糊地应了一声,端着碗转身就走。走出院门,还能感觉到根叔那两道沉甸甸的目光,像秤砣似的坠在我背上。
端着那碗冰凉的苞米碴子回到家,刚迈进门槛,一股子更冲的阴寒气就扑面而来。屋里没点灯,窗户又用破麻袋片堵着,昏昏暗暗。娘没在炕上,她佝偻着背,蹲在冷冰冰的灶坑前头。灶膛里没火,黑黢黢的像个洞。她面前的地上,不知啥时候摆了个缺了口的黑陶碗,碗底浅浅铺着一层灰白色的……像是香灰?又不太像,颜色更暗沉。
“米……拿来了?”娘听见动静,头也没回,声音幽幽的,带着点飘忽。
“嗯。”我把那碗苞米碴子递过去。
娘伸出枯瘦得像鸡爪子的手,接过碗。她的手抖得厉害,碗里的苞米碴子簌簌作响。她没起身,就那么蹲着,小心翼翼地把碗里金黄的苞米碴子,一捧一捧,慢慢地倒进那个盛着灰白色粉末的黑陶碗里。黄米粒落在灰粉上,发出极其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听得人心里发毛。
倒完米,她放下空碗。枯瘦的手指在那混合了灰粉的米碗里,极其缓慢地、一下一下地……搅动起来。动作很轻,很柔,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宝贝。昏暗中,只能看见她佝偻的背影和那两只在碗里搅动的手。
“娘……”我忍不住叫了一声,嗓子眼儿发紧,“你这是……干啥呢?”
娘的动作停了一下,没回头,声音依旧飘忽,却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、近乎诡异的平静:“……问你爹……点事儿……他走得急……好些话……没交代……”
问我爹?!我头皮“嗡”的一下就麻了!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冻成了冰碴子!根叔那压着恐惧的警告声还在耳朵边响:“消停点儿……别瞎折腾!” 问米!这是老辈人嘴里提都不敢多提的“问米”!是跟地底下那些玩意儿打交道的邪乎事儿!娘她……她怎么敢?!
“娘!不能!”我失声喊出来,声音都变了调,冲上去就想夺那个碗,“根叔说了!这当口不能……”
“闭嘴!”娘猛地一声厉喝!那声音又尖又利,像根针,狠狠扎破了屋里死寂的空气!她猛地转过头!
昏暗中,我看到她的脸!
蜡黄!僵硬!眼珠子瞪得溜圆,瞳孔却缩得极小,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!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一种……非人的冰冷!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寒邪气,猛地从她身上爆发出来,冲得我脚下一个踉跄,差点摔倒!
“滚一边去!别碍事!”娘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狠。她不再看我,猛地低下头,枯瘦的双手死死捧住那个黑陶碗,整个上半身都佝偻下去,几乎把脸埋进了碗口!
她喉咙里开始发出一种声音。不是说话,不是哭泣,是一种极其低沉、极其含混的、如同无数个破碎音节在喉咙深处滚动摩擦的咕哝声!那声音断断续续,时高时低,带着一种古老、蛮荒、令人头皮发炸的韵律!像是在念咒,又像是在……呼唤什么!
随着这诡异的声音响起,屋里那股子阴冷的气息陡然加重!温度像是瞬间又降了好几度!堵着窗户的破麻袋片无风自动,发出“噗噗”的轻响。墙角结着的蛛网,像被无形的手拨动,微微颤抖起来。
我僵在原地,手脚冰凉,动弹不得。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我想喊,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只能眼睁睁看着,看着娘捧着那个碗,听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哝声在昏暗的灶坑前回荡。
突然!